未完的旧梦(结局篇)
—— Gadis di Tepi Sungai Serayu ——
那是1960年七月。呵,难忘的二十世纪中期。
印度尼西亚上空黑云密布。一九六零年七月三日清晨五时,几声枪响,划破了 TJIMAHI (现 CIMAHI)上空。无情的子弹射穿入两位普通印尼华侨妇女胸膛——杨木妹和叶金娘。两位尖叫了一声,倒在血泊中,溘然长逝。事后人们发现,杨木妹女士腹中有了四个月胎儿。啊,天呀。人性何在 ?!公理何在?!这两尸三命惨案,是印尼有势力集团反华排华的一笔血债。我们是这段历史的见证人,永不会忘却!
当天空出现乌云的时候,我们印尼华人并没有被吓倒!我们的热血沸腾,我们的青春在燃烧。一批批华人青年学生和成千上万的穷乡僻壤的华人小商贩,在黑风恶浪的冲击下,并没有跪地向恶势力求饶。我们挺起胸,高歌猛进,七天七夜,乘长风破万里浪,毅然北归荣旋。
余坚华和他的工作团队,没日没夜把堆积如山的行李,由一个个接待站送往丹绒埔绿(TANJUNGPRIUK)码头。在余坚华的感召下,陷入情网迷雾中的我,也参加了他的团队。带着心灵伤痛,我和他们一起,不分昼夜奔驰于雅加达的大街上,搬运、押运一车车的行李。在码头上,我一次又一次见证了感人的送别场面。这是悲壮凄美、波澜壮阔的生动场面。黑压压人群,人头涌涌,熙攘攘,闹哄哄!有尖叫声,嚎哭声,泣诉声,呼唤声,笑声,歌声。在这聚散惜别的一刻,没有人想掩饰自己的内心世界。欢乐、悲伤、希望、失望、胜利、失落、憧憬、遗憾、愤怒,不同的人脸上表露出不同的表情。喜、怒、哀、乐、酸、甜、苦, 辣各种矛盾的感受交织在一起。这是壮观的历史场面!不身临其境很难领悟到其中的滋味和感受。
时代的召唤,我后来也被那股势不可挡的历史洪流卷走了。我开始了在神州一个崭新的生活
风风雨雨几十年,在祖国我度过了四十个春秋。我原以为各种艰苦的工作锻炼和热火朝天的生活体验,可以让我脱胎换骨,忘却过去的一切。尤其经历了寒夜漫长的十年浩劫, 自以为百炼成了钢。我期望时间和理智能慢慢帮我驱赶晚晚在我梦境中出现的斯拉幽河畔少女的影子。毕竟她是那么残忍地在我心坎上捅了一刀。然而,事与愿违,那影子愈来愈清晰,永远是那么迷人:笑吟吟, 飘飘欲仙。实际上那位斯拉幽河畔的少女已组成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已溶化到我血管里的每一滴血。
“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由于我害怕孤单,我不能忍受长留在一处地方居住。真幸运,大学毕业后我任职于旅游单位。干这一行, 可以走遍天涯,闯荡江湖, 结交社会上各阶层的人。和他们共聚一处,自吹自擂,把盏畅饮。在嬉笑怒骂声中,暂时忘却心灵创伤的疼痛。
改革开放后,我工作单位,年年都参加香港一年一度举办的国际旅游展销会。
有一年我正在展销会的摊位值班。我热情地向前来参观的顾客介绍、推荐我们的旅游产品。那天事先得知印尼同行将前来洽谈业务。我们翘首以待,望能接到几项订单。
午后三时,客人来了。我热情地接待他们。忽然我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妇女。三十岁上下,从装扮上看得出应该是旅行社的业务经理或营业主任之类的人物。一望到她,我触电似的震了一下,甚至整个人发呆了。她正是四十年来,夜夜萦绕在我梦境中的谢冰蓉!所不同的是谢冰蓉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可亲,这位女士闪烁的眼神近似泼辣。我恍惚地行前几步,和她寒暄儿句,机械地递上我的公司名片。她一接看名片,差点惊呼大叫, 怒容满面粗声粗气地问我:
“你是印尼归侨陈敏?”
“是,有何指教? ”我紧张地回答。
“我有要事,想单独见你”,语气仍然那么生硬霸道。虽然一头露水,但直觉上我预感到有事发生。于是我领她到接待室。一进门她就恶狠狠,粗声地质问我。
“陈敏,你把我妈害得好苦。她死不瞑目!”。劈头她就这样责骂我。紧接着她控诉似将四十几年前发生的事讲给我听。
那天一大早,天蒙蒙亮,谢冰蓉就从后门溜出去,准备乘火车到格罗雅和我会合。不料前脚才踏出门槛,就被父亲发现了。她于是好言哀求,让父亲放她一马。老人家却非常气愤也非常激动。他举手握拳痛斥她,把她拉入屋里。不料他突然心脏病发,用手捂住胸口,跌倒在地,猝然而死。谢冰蓉妈妈见状,从房里冲出来,被绊倒了, 脑溢血,就此半身不遂。一日之间,祸从天降。孩子们不知所措, 哭成一团。就在当天,他们的远亲,母子俩,风尘仆仆来到他们家,目睹这一切,给吓跑了。从此沉重的家庭负担,整个的压在谢冰蓉肩上。在极度困苦中她常常一个人低声哭泣。“陈敏,回来救救我”。这是弟妹们深夜人静常听到的呻吟声。没多久,卧病的妈妈也与世长辞。
一年又一年,经过无尽的艰辛和磨难,谢冰蓉逐步逐步把家里残局一个个收拾好。后来她和许建良结婚。庆幸的是许建良十分疼爱她,也十分理解她。更时时、事事迁就她。几年后他们得了个女儿,许建良知道冰蓉还常常惦念陈敏,故孩子取名为“诗明”即近似于“思敏”之意。他们的生活总算美满幸福。可惜几年前谢冰蓉病倒了,经治不愈,与世长辞。
许诗明真是就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女士,叙述中恶恨恨插问我一句: “陈敏,你的孩子呢!? 叫“疾蓉”, 或“爱冰”!?我有点受不了,于是痛苦地回敬她:“他叫“陈永谢”,就是说,姓陈的永远深爱谢冰蓉,但他凋谢了!告诉你,我既无婚更无后”。她听罢,怨气似乎稍微收敛。
听完她的诉状,我五雷轰顶。我直挺挺整個的坐在椅子上。我的天,我忽然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只受伤的丧家犬, 而且是杀害一名少女的刽子手! 整件事和我的推测判断,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继续叙述:“临终前,妈妈嘱咐我,让我设法去找你,并且要我们原谅你,这样她才会安息。陈敏,你到底为什么要抛弃我妈妈 ? !
我从痛苦的深渊中挣扎起来, 慢慢清理紊乱的思路。于是把当天在格罗雅以及往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许诗明听。她半信半疑,但显然已经不那么激动和情绪化。抽咽几声,起身就走。
展销会将近尾声,我们收获甚丰,接到了一大笔订单。但我丝毫不感到开心。我十分难过痛苦。我背负着沉甸甸的罪恶感,感到十分内疚。我觉得谢冰蓉是我害死的。我十分渴望许诗明会再次狠狠地痛骂我。
想到许诗明,许诗明就到。她果然又上门找我。
“陈叔叔,您早。” 门一开,她抢先向我打招呼。声音是那么柔美动听。尤其,听其声,观其形,十足是活生生的谢冰蓉。更使我吃惊的是她第一次称呼我陈叔叔。
“陈叔叔,您必定一时间又想起我老妈?”,她笑容可掬对我说话。“人家都说,我是妈妈的化身。背后人家倒说我和你是一个脾气,容易冲动。爸爸还常调侃妈妈,说,一定是妈妈怀孕我时,老惦记着您”。许诗明告诉我,下午要回印尼,这是前来向我道别。她说昨晚她想了很久很多, 觉得不能全怪我,事情出于完全的误会、意外和偶然。最后,她半开玩笑地说:当年若不发生这些事,自己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就这一点上她还得感谢我呢。
唉,一切似乎冥冥注定,若不遇到那历史大风浪,我肯定会牵肠挂肚,又返回芝拉扎找谢冰蓉。但如斯,就不会有许诗明。我告诉她,虽然他们原谅了我,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决定尽快飞去印尼,向她爸爸致谢。最主要的我要在谢冰蓉墓前拜跪磕头负荆请罪。我要在她灵位前点香守夜求饶。于是我拿出一张裱好的书法赠送给许诗明。那是九华山一位高僧,著名书法家手写的一首唐诗。我把它珍藏。后来带去北京琉璃厂一家老古玩店上裱。由于不能即日裱好领回, 但又担心邮寄损坏,于是托北京友人代领回保管。友人这次也来港参加展销会,因此“完璧归赵“。也真巧,这次展销会遇到许诗明。我恳求她把它挂在谢冰蓉灵位能见到的方位。那是首唐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晚上我又梦见谢冰蓉,巧笑情兮,美目盼兮,笑吟吟,飘飘欲仙………。
巧 笑 情 兮
美 目 盼 兮
註,此篇涂鸦是旧作。原发表于泗水《千岛日报》(21-7-2003)增加版一整版(P.10)。整理此旧涂鸦时,蒙得到 RAINBOW 大力协助,谨此致谢。所有插图均由网上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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